有些人身体残了,但精神很健康。
有些人身体健康,但精神是残破的。
二零零七年一月二十八日,八十九岁的奶奶安静地地停止了呼吸。
送葬的队伍傍大、隆重。按中国人的习俗,当然是称为喜寿了。白事要当红事来办的。下葬的地址是市内的一处少有的梨花园内,墓穴早年间就准备好了,里面有我的爷爷,一个叔叔,一个伯伯,和一个在伯父去世后在阴间娶回的鬼伯母。
六十岁的父亲是长子,要有很多重要的仪式,是需要他出面的:砸沙锅,举招魂帆,哭丧。。。父亲的衬衣是雪白的,和他披了的全身的孝衣,形成了显明的对比,因为孝衣是麻做的,泛着棉花天然的本色。父亲太爱干净,也永远是这个家族中最帅的男子。所以在送葬的队伍中,雪白的衬衣,让他显得那么地不搭调。守灵三日,宾客无数。父亲脸上没有找到懈怠的破绽,一双眼睛总像是有武者的神光。
落棺时,所有的儿孙都跪在地下,哭声震天,纷飞的纸钱,飘满了天空。父亲却是在地下爬着的。我们都知道,因为:父亲的腿不能弯。父亲是重度的甲型血友病患者.
在我们家族,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。
原因就在送葬的队伍里,奶奶一生养过九个儿子,如今,只留下了两个。
那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,奶奶会在秋月无寂的夜晚,躺在那个硕大的土炕上,我和几个弟弟不睡觉,缠着奶奶讲故意,除了听腻的七仙女以外,奶奶也会叫述她每一个孩子的命运。
奶奶的大儿子出生于奶奶年芳十八岁的那一年,一个白皙大眼的漂亮儿子。在山西忻州的那个小山村里,村民们到现在都依然记得那个漂亮的孩子,只是活到两岁半,一次不慎的学步,碰到了头部,下午时分碰到的一个小口,到傍晚时分就已经停止了呼吸,奶奶抱着她第一个儿子,静静地坐了许久,没有人能从她怀里抢走那个死去了的孩子。那个小小的身体是冰凉的,在奶奶温热的怀里,一直呆到送葬,奶奶都不明白,谁抢走了他小小的生命。
“我的儿子就死在我的怀里,我看着他,闭上眼睛,慢慢地变冷。就那么一个小的伤口,血一直在不停的流,到他没了,那个血也不流了。我抱着他一夜没动,我始终想不明白,那个血一直流啊流,鲜红的,不停的流,为什么就那么一个小小的伤口,就有那么多的血,那个血带走了他的生命。”奶奶一直不停地说
那一年的奶奶是二十岁,我不知道年轻的她是怎样承受了那种丧子之痛,在我为人父母之后,每每想到这一幕,我都会肝肠寸断。接下来的第二年奶奶又慌张地迎来了她第二个儿子。
“也是在满一周岁的时候,不知道怎么回事,就是象往常一样在地里玩,就全身青紫地回来,躺了几天,也没了。随他哥走了。”奶奶的语气从容淡定,我根本找不到一丝的悲伤。
想想这些往事,想想这些自己从没见过的亲人,不知道他们忍受过什么样的煎熬,都会使人撕心的痛。但是,奶奶面前,我从没有感受到她的悲哀。于是在我的心里便存了对奶奶,淡淡的恨,不解的恨。
接下来的故事,是不能诉说的,太悲凉了。
因为,有一个残酷的现状,可以代表我的难过系数,那就是,我的父亲。
我的父亲是奶奶的第六个儿子,但是从我记事起,父亲就是长子。
那么,奶奶的另外那五个儿子,哪里去了?
“我只记得我有一个哥哥,在他三十岁的生日那一天,被自行车撞了一下,内脏出血,三天以后,不治而亡。”父亲说的时候,气淡神闲。与奶奶惊人的相似。
父亲曾经有过一个哥哥!与之相伴三十年病痛的手足,当生命逝去之后,父亲居然形容得如此简单!我的思维已经快不正常了,我不知道我生活在怎样的家庭中,这个家庭对于生命的漠视,令我心颤!
伯伯去世了,奶奶说,九个儿子,养活时间最长死掉的,就是你的伯伯。
其实,恶梦远远没有结束,因为就在前年,我的一位叔叔(父亲的另外一个有病的弟弟)输注了有肝病的血液制品,患肝腹水,去世三年了,
奶奶当然不知道,也没有人敢告诉她。因为她已经是八十多的老人了。
梨园里,梨树,用稻草包着的,否则会被冻坏;田梗外,送葬的队伍,用麻布包着的,否则会被视为不孝。稻草再厚,梨树都不会感到春天的温暖;孝布再浓,招不回奶奶的魂灵。
棺木在下葬前是要让大家告别一下的。奶奶没有经过化妆,面部在朱红的漆木下被映得有红似白。但或许是哭声太难听,招得她老人家燥热。
其实我知道,奶奶在临终前,悄悄地对我说过。“你的叔叔,没有了!走的很快,他们不敢告诉我,怕我伤心,其实,我为什么要伤心呢?我给了他生命,五十多年的生命,他该有的,都有过了,是幸福的人生,也是世上少有的健康人。”
天哪!我叔叔有重度的血友病,奶奶居然说他是健康的。她疯了,我哭了:“我叔叔患重度血友病,三十岁又染上肝病,大半辈子都躺在床上,或坐在轮椅上,陪伴他的就是那个电视机,和无边无际的痛,腿痛,胳膊痛,脚痛,痛了一生,受了一生的罪,我已经想不出更惨的人生了,您为什么这样说,您麻木了吧!您太残忍了吧!”
奶奶笑了:“傻丫头,没有痛,怎么会懂得舒服,不懂得舒服的人,不懂得真正的幸福,来这世间,就少了意义,他们是几万分之一的幸运的人。这个道理,是我这几个儿子,教我明白的,所以我们生活得幸福、快乐。他们是成功的人生”
白发人送黑发人,奶奶送走了七个自己的亲生骨肉。
新坟上盖了深黄的土,两旁的花圈摆满了梨园的一侧,车队已经开走了,留下的是装着孝子们的一辆大巴。大巴的收音机里在广播新闻“今日早间五点钟,清华大学校园内,发现一男同学跳楼身亡,该同学品学兼优,初步判断为自杀。”
父亲轻轻笑了:“这!才是一个残疾人。我比他健康!”
父亲摆了十桌酒席,感谢所有帮忙的亲戚。宴席标准很高,每人都按国宴标准上有:佛跳墙、辽参、和没见过的名菜。这是一家生态园酒店,有昂贵的热带植物,在山西这样的寒冷的北方,为了保持温度和湿度,商家是投了血本的,我们餐桌的旁边还有海豹在游泳。
窗外,春寒僚俏,这里却是春意昂然。父亲在挨桌敬酒。
“我是我妈最后一个幸福的儿子,我是最幸福的,我妈说,我比我妈还幸福。其实我不仅仅是在我妈面前最幸福,就是在坐所有的人,都没有我幸福。”父亲喝多了说着。
大家都说,你父亲醉了,说醉话了。我明白,此刻的父亲能征服全世界。
父亲是有魅力的男人,也是世界上少有的健康人。是奶奶的遗传吧!感谢我的奶奶,如果魂灵不远,她老人家,能感受到,她的儿子在感谢她伟大的人生哲理,可以让我们受用一生!
奶奶走了,找她的七个血友病的儿子去了,她坚强地走完了她八十九岁的人生,她留下了满堂儿孙,她的儿孙依然有血友病,她的儿孙依然有残疾,人都难免一死,也许我们都会死于血友病,但是只要存在一天,他的孩子就是健康向上的,我们都要向高寿的奶奶学习。
世人不会明白父亲的谬论,但是有一群人,心里明白!他们能感受到常人所不能感知的“幸福的夜晚和无痛的舒服”还有他们最健康的精神家园。
本文在血友征文获一等奖 作者:张元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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